这个世界真温暖啊。
——然而黑暗终会带走一切。
“了不起。你这家伙,身体里寄生着‘常暗’啊。”
收养他的其中一位虫师,用力扒开他的左眼查看,啧啧称奇。对方粗鲁的动作,实在是让他眼眶发痛。
白发的孩童挣脱了,稚嫩的嗓音里有着不同于年纪的沧桑感:“我知道。要怎样杀掉它?”
“杀掉?”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,“遇到‘常暗’这种虫的人里,你还是我见过第一个能活下来的。没救了,或早或晚,你就会被‘常暗’吞噬的。”
——这是松阳不需要知道的事,之一。
十岁之前的记忆全部丢失了。某个早晨一睁开眼,“常暗”就已经寄生在自己左眼里。
根据虫师们留下的艰深卷轴,少年银古艰难地学习着“常暗”的正体。他只能知道,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虫。
它是会呼吸和会活动的黑暗。会将接近自己的所有生物,全部转化为黑暗的一部分。包括记忆,包括感情,任何字面意义上的存在之物,都会被“常暗”统统吞噬。
杀不掉。“常暗”已经寄生在身体里,跟自己共生了。而且,“常暗”带来的招虫体质,让少年根本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,被迫孤独地四处辗转流浪。
——直到他最终被“常暗”吞噬为止,他再也不会拥有普通人的人生。
少年银古踢着已经被磨穿的草鞋,攀过草丛,走上了陡峭的悬崖。怀着对“常暗”的满心憎恨,少年望着近在眼前的崖边,翠绿的右眼有种死灰般的淡漠。
那,这样又如何呢?
——我死掉的话,你能不能活呢?
即将纵身一跃的前一刻,左眼突然剧痛到无法容忍的地步。少年狼狈地跪倒在地上,捂着左眼的手指间汩汩涌出血来。左眼剧痛了很久很久,直到少年嘶哑着喊出声来:“我知道了!我活下去!我活下去!”
血瞬间就止住了。
是吗。
因为你想活下去,所以跟你共生的我,连寻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吗?
——这是松阳不需要知道的事,之二。
银古擦干净了脸,又把那盆血水倒了,还有空洗了洗盆子。不管他做什么,松阳都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,脸上那副无措模样,看得他又好笑又无奈。
“真的没事了吗?”第四次这样询问自己。
“没事了。”第四次温柔地回答他。
然而心里某处,亦被那种可怜神情拉扯得隐隐作痛。
松阳本来是个温柔坚强的人。无论身处怎样的困境,就算被“蕤”缠住三个月,也依然能对躲避他的村民露出平静的微笑。加上那身怪力和逆天的武力值,不难猜出从前也有过刀口舔血的日子。
但是——是因为在原来的世界遭受了什么,或是跟自己在一起太久的缘故吗?
松阳现在,变得越来越依赖他了。
银古捋开松阳额前的碎发,凝望着那双茫然的红瞳,又贴近去吻了吻对方的眼睑。
“吓着你了。”
“……银古先生,至少告诉我‘常暗’是什么,可以吗?”松阳被吻的模样一如既往地温顺,但是他的气息却是不平稳的,“与作为‘光脉之主’的我相比,到底谁更强大一些?”
“你想杀掉它的话,就必须先杀掉我才行。‘常暗’就是这样一种存在。”
虫师说得平静,松阳猛地抬起头来,眼神更加茫然了。
那个晚上,虫师没有再说起任何关于虫的话题,就算松阳反复追问,他也只是闭口不言。好说歹说,把松阳哄进了被窝里去。哄进了被窝也没有要睡的意思,对方蹙着眉看着他,像是怕不看着银古又要出什么事似的,银古只好动用了对付松阳的终极大法——自己的体质。
“不好好睡觉的话,”银古作势要把凉冰冰的手往被子里塞,“我就来抱着你睡咯。”
松阳没有躲,握了他的手暖着。他垂着柔软的眉眼,没说什么话,银古就静静望着他,直到他合着眼睡去为止。
“常暗”已经在自己身体内寄生了十几年了。在现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暴动,他甚至有种“常暗”放任他苟活了好几年的惊讶感。
——这么大的世界,世界之外还有那么多世界。要有多幸运才能遇见你呢?
真残酷啊。
想要认真地抗争一次,想要跟你走下去。
第二天醒来,那个变成虫的女孩,已经不在少爷的房里了。银古例行留了一些药,又朝少爷说:“现在这种情况,药已经没用了。真的想留住她,就一遍遍告诉自己的心,她的存在对于你来说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”
离开少爷家往山中走去时,松阳看见枝条上挂着一串甜甜圈一样的虫,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。银古由着他看,看够了,朝他说:“松阳。去年就想要跟你说一件事,关于你作为虫,为什么一开始却看不见虫的原因。”
“是为什么呢?”
“人要异变成虫,是有一个过程的。就像那位女孩一样,先是有了想要舍弃人类感情的想法,接着变得可以看见虫,然后自身变成别人无法看见的虫,最后消散在光脉中。”
他拿下嘴里的烟。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下,他左眼的空洞依然是一团黑暗。
“所以我在想,虫要真正变成人,是否也会有这样一个过程呢?”
松阳怔了一下,却没说话。
“——那个最初诞生的‘虚’,在一开始的时候,是否也有着想要成为人类的渴望呢?这样的渴望是如此强烈,以至于他从光脉里走了出来,成为能被人类看见的虫,再慢慢地,变得忘记了虫的世界呢?”
松阳依然没有说话。
从他回到虫师身边开始,他就再没有提起过虚了。
他憎恨虚伤害自己在意的人,亦畏惧虚的存在。但是他们之间的纠葛,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够解释清楚的。
他和虚共有同一份记忆。他们同样被不知情的人类迫害,眼珠被反复挖出,身体被打入钉子,也有人以折磨他这具不会损坏的身体取乐。虚的仇恨他知道,虚的悲伤他能体会,甚至虚与全世界为敌的做法,他也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。
但是。
“……不管他怎样想,我都应该要向他复仇,也向自己——”
这句话几乎是抖着声音说出来的。
光是想起晋助被刀捅进腹部时,望着自己的那副神情,松阳就忍不住心中剧痛。
他一个当老师的,去参加自己死于非命的学生的葬礼,面具下到底流了多少眼泪,到了最后,也只有始作俑者虚知道。
走在前方的银古轻轻呼了一口烟。他没有回过头来,只是向后拉住了松阳的手,很温柔地把他的手扣在手心里。
“你把自己跟虚之间的联系看得太重了,以至于连同他的罪孽都想要一并背负。在我这仅剩下的右眼看来,你就只是‘吉田松阳’,是那个曾经遭受过所有人的敌对和恶意,却在最后选择以温柔跟世界和解的吉田松阳。这份勇气,虚未必有,也不会懂。